年第04期(总16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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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专刊
短篇小说
鱼刺/申平
小小说
年的水/蔡楠
乡村鸡事/张志明
闪小说
二十三块木板/代英坤
炎症/代应坤
FHWK
短篇小说
鱼刺
申平
一
这次回县城,手表哥每天都后悔并痛苦着。
本不想回,正忙。这一阵生意难做,工厂好不容易稍有起色,他每天都在陀螺般转。可是他却经不住姐姐一天几个电话的催促哀求。姐说:弟啊,你外甥结婚这么大的事,你怎么能不回哩!你看咱家哪还有个有头有脸的人了,全靠你回来给姐撑面子哩。快回吧,啊,千难万难你一定要回来啊!
父母死得早,是姐一手把他带大,姐姐都这么说了,他还有啥话说呢。他只好把工厂托给老婆打理几天,他便乘飞机、坐汽车,快马加鞭从广东赶回来。姐姐当然是欢乐开怀,还没等他坐稳,就开始跟他说,吉日定在后天,新娘及亲眷已经从四川出发了,今晚就会到达。宾馆已经订好,需要他今晚就过去迎接陪同新亲,并就一些细节问题进行最后谈判。
马上要做新郎的外甥当然更是高兴,他的嘴巴像是抹了蜜,左一个舅舅,又一个舅舅地叫,甚至直截了当地问:舅舅,外甥我结婚,你打算怎么表示啊?
说实话,手表哥心里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外甥。这家伙念书不成器,后来外出打工也是吊儿郎当。有一年,他曾经把他招到身边,想培养他成为自己的助手。可是他根本不是那块料,不能吃苦受累不说,还吹牛撒谎胡乱泡妞。他气得训了他几次,他竟然凉锅贴饼子溜了,回去说了他一大堆坏话,害得姐姐很是伤心。他后来费了很大的劲才修复了和姐姐的关系。
外甥这些年到处“打游飞”,根本就没挣下什么钱,全靠他父母那点退休金生活,所以他都三十大几了还是光棍一条。现在,也不知道是哪个瞎眼姑娘看上了他。不过总算是好事吧,他也真的给他备了份厚礼。于是他问:你想让我怎么表示?
外甥说:舅舅,你这么大个老板,怎么也得给外甥个十万八万的,少了你能拿出手吗?
他的心里又是一沉,不是舍不得,是听外甥那口气,好像他的钱是大风刮来的。他便正色道:行,我就给你十万。但是你要答应我,结婚以后你们一定要好好孝敬父母,勤劳致富。你能做到吗?
能,能,能!外甥点头如鸡啄米,大嘴咧开半天都合不上。
接着吃饭,手表哥这才想起还没看新娘的照片。等到外甥屁颠屁颠把新娘的照片拿给他的时候,他只看了一眼,就如五雷轰顶一般,险些栽倒。
不可能,不可能!怎么可能,怎么可能!他在心里喊着,表情活像呆傻了一般。那时候,他的嘴里正嚼着一块鱼肉,不知怎么就咽了下去,立刻就觉得喉咙里火辣辣的疼,肯定是被鱼刺卡住了。于是就干呕,就拿馒头、米饭往下顶,又去街道诊所看医生。医生用镊子折腾了半天,当时感觉好点,回家以后还是有异物感,他头一次尝到了“如鲠在喉”的滋味。
下午他躺在床上,外甥媳妇的照片总是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。他就把外甥叫过来,拐弯抹角问他女孩到底是四川什么地方的,真名实姓叫啥,多大年纪。令他胆战心惊的是,这个女孩和他所熟悉的那个女孩,个人资料也如相貌一样高度契合。
我的天啊!
他最后问外甥:那么你们是怎么认识的,你了解她的历史吗,你觉得你们的感情基础牢固吗?
外甥大大咧咧地说:我们是在长沙打工认识的。舅舅你说也怪,她长那么漂亮,追她的人很多,可她偏偏就看上我这老青年了。她说她就想找个能踏实过日子的人。咳,这年头,搞对象还了解历史干啥,以前都是一笔勾销。两人感觉好,就在一起过,感觉不好,就分呗。啥叫基础?一个男,一个女,这就叫基础。
听完这话,他感觉自己还真有点老了。如果几年前他有外甥这观念,今天的尴尬事件肯定就不会发生了。
他开始寻找理由推脱晚上的迎新亲活动,甚至想买一张车票偷偷开溜。但是姐姐啊,姐姐那双眼泪汪汪、充满信任的眼神,那宛若母亲的眼神,他怎么能够辜负得了呢!
他感觉喉咙又隐约疼痛起来,该死的鱼刺!
二
几年之前,手表哥曾经找过一个名叫菲菲的“小蜜”。
那个时候,只要你口袋里有钱,想找女孩上床简直就像喝杯水、吃棵葱那么简单容易。在企业家的圈子里,包二奶、泡小蜜更是司空见惯。无论老板大小,外出带个小蜜那是很正常的事,你身边如果没个美女相陪,人家甚至会看不起你。
手表哥也许是受了这种风气的影响,或许是出于男人的本能,再加上那时他的手表生意正火,每月都有几十万的进项,钱多生祸,一向老实本分的他,竟然也开始在女人堆里打起滚来。
开始是逢场作戏,到歌舞厅里去“泡妞”,接着就学别人,带小姐出去开房。菲菲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他的生活的。
那一天,他到一家发廊洗头,立刻就有好几个穿着性感的小姐迎上前来。他一眼就看上了一个身材挺拔、眉清目秀的女孩。这时他早已是情场老手了,就在洗头、按摩的过程中,他已经和她打得火热。这女孩名叫菲菲(当然是化名),四川人,不仅长相好,还很会说话,善解风情。他一高兴,就多给她一些钱,而且几天以后又去找她。没用多长时间,他就把她弄到了床上。
以后他再去洗头,菲菲就开始甜甜地叫他老公,他索性带着她去参加了几次聚会。没想到菲菲表现得落落大方,说话也很得体,颇令别人羡慕嫉妒恨。于是他干脆把她从发廊里弄出来,让她进了自己的工厂,给他做起了贴身秘书。
为这个,他那土里土气的老婆没少跟他闹。他最后对老婆说:你再闹,我就跟你离婚,娶她!你也不看看,现在当老板的,有几个没有小蜜?人家都是仨俩地带着,我这还算是好的哩!
于是老婆就不敢再闹了。
那时候,他每天开着豪车,带着菲菲,谈生意,玩浪漫,很是潇洒了几年。渐渐的,他无论是生活上还是生意上,都有点离不开菲菲了。
再到后来,他的手表生意开始走下坡路。这个时候,菲菲似乎预感到了什么,多次提出要给他生个孩子。她虽然没有明说,但是想从小蜜升格为“二奶”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。
但是他却装糊涂,寻找各种理由推脱。
厂里的生意越加不好,开始大量裁员。这时他的老婆再也无法隐忍了,这天跑到他的办公室,当着他俩的面公开宣战:要不你就让她走,要不我们就离婚。反正是有她没我,有我没她!
他开始进行艰难的选择。老婆虽然丑陋愚笨,但却是结发夫妻孩子的妈,而且根正苗红;菲菲虽然年轻漂亮,能力又强,但却是发廊小姐出身,娶回家来没法跟祖宗交代。
最后,他给了菲菲一笔钱,忍痛让她离开。菲菲哭得泪人一般,在一天夜里悄然离去。她给他留下一张字条:不用为我的未来担心,我会找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嫁掉。从此不再相思,今生不见。
没有菲菲的日子他简直过不了,思念如潮水冲击心灵。他打她的手机,但是那个最为熟悉的号码已成空号。他去那些娱乐场所寻找她,但是那些场所正在被清理,小姐们已作鸟兽散。菲菲,就这样人间蒸发了。这几年,他整天忙得昏天黑地,也渐渐把她淡忘了。
可是,她现在却又偏偏出现了!而且竟然出现在他的家族里,即将成为他的外甥媳妇!
这到底是老天在跟他开玩笑,还是命运在故意捉弄他,报复他?
他惶然了。
三
我该怎么办呢?他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,心里就像一团乱麻毫无头绪。
应该去跟姐姐说明情况,拆散这桩婚姻。自己睡过几年的女人,再去给自己的亲外甥当媳妇,这不是乱伦吗!
可是怎么开这个口呢,时代就算再开放,也没人愿意在亲人面前讲述自己并不光彩的经历。
瞒着吧,假装不知道吧。可是历史就是历史,只要人还活着,就无法抹杀。
菲菲啊菲菲,你不是讲好“今生不见”吗,怎么你就突然冒出来,而且你怎么就看上了我那个并不争气的外甥呢,你叫我如何面对你啊!
鱼刺继续在喉咙里作祟,他感觉那疼痛已经延伸到心脏里去了。
偏偏这时外甥跑过来喊:舅舅,新亲应该快到了,我们也出发吧。
望着外甥那张兴奋异常的脸,手表哥恨得牙根痒痒,真想上前左右开弓扇上两巴掌,叫你给我找事!可又一想他也很无辜;不但无辜,还很可怜,他完全不知道,他的新娘以前竟是他亲舅舅的枕边人……
他磨磨蹭蹭不愿出门。外甥急了,就上前拉他,边拉着他往外走边说:舅舅你这是怎么了嘛,外甥结婚你不高兴啊!看你这张脸像苦瓜似的。
他无言以对,就指一指自己的喉咙,表示很疼痛。这一指倒使他想到了一个解脱的办法,他故意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对外甥说:我这嗓子说不了话了,见了新亲,你要替我解释一下,别让人家挑理。
外甥便又大大咧咧地说:没关系,只要你在场就行。只要有你在,我的心里就有底了,什么场面我都能应付。
二人便上了车,朝宾馆驶去。离得越近,他的心情越是紧张。他无法想象,菲菲一旦看见他,看见她的这个新“舅舅”,她该如何反应。
新亲到了。当他看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从车上下来时,尽管他有精神准备,但他依然感觉一阵眩晕,恨不能变成一条虫子钻进地缝里去。
他们的目光终于碰到了一起。在那一瞬间,他看见她的身子剧烈抖动了一下,脸上霎时没了血色。在几秒钟之内,他们彼此就那么木雕泥塑般站着,世界似乎根本不存在了,只剩下人的微弱呼吸和剧烈的心跳。
外甥那大大咧咧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来:刘菲,这是舅舅,咱的亲舅舅,他在广东当大老板,咱们结婚,舅舅要给咱10万红包呢。
他猛然回过神来,拼命挤出几丝笑容,一本正经伸手去跟她握,另一只手则指一指自己的喉咙。外甥就在旁边解释说:舅舅的嗓子扎了鱼刺,说不出话,各位新亲千万原谅啊!
他们的手匆匆碰了一下,他感到她的手冰冷而僵硬,完全不像当年那么柔软而温热。只见她的嘴唇抖了半天,才低低地叫了一声:舅舅。
这两个字却像枪弹一样击中了他,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晃了几晃,险些栽倒。
接着就是欢迎晚宴。他愣充长辈,假装正经坐在主位上,频频举杯,外甥便不断替他致辞。整个宴会,他没说一句话,也没有再看新娘一眼,还不断故作姿态去揪自己的喉咙。不想新亲们却都被他感动了,纷纷说:看人家这舅舅多够意思,都难受成这样还来陪我们,人家还是大老板,太不容易了。
他第一次体会到,当个哑巴原来也有许多好处。
四
最为尴尬的场面总算是过去了,但是晚上他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。所有美好的回忆,现在都成了痛苦的折磨,他不知道以后怎样跟这个外甥媳妇相处下去。
天快亮了,他才迷糊了一会,却又被外甥那惊慌的喊叫声惊醒了。
舅舅呀,不好了!刘菲她悔婚了,新亲都要回去呢!
怎么回事?他急忙爬起来,有点明知故问。
不知道。昨天在路上她还是高高兴兴的。可是吃完晚饭,她情绪就不对了。今天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,说这个婚不结了,问啥原因也不说。
他立即和外甥一起赶到了宾馆,果见新亲们正在收拾东西。一番交涉过后,他提出要和新娘单独谈一谈,以做最后的挽留。
他鼓起十二分勇气,走进了她的房间。她似乎预料到他会来,正坐在床边等他。见他进来,她的眼圈立即红了,转过脸去低声说:我怎么会这么倒霉啊!
他站在她的面前,两眼看着她,发现才几年不见,她变得有点清瘦,眼角上已经有了一些皱纹。他感到有点心疼。要是过去,他一定会扑过去拥抱她,亲吻她,给她一些安慰。可是现在不行,他现在要作出长辈的姿态,当伪君子。
他说:我也没有想到,怎么会这么巧呢。天下那么多人,你怎么会选到他!
她看了他一眼:我就是想找个年龄稍大点的,没想到……怎么,你的嗓子好了?没大事吧。她说这话的时候,坐在那里没动。这要是过去,她一定会上前掰开他的嘴巴,柔情似水地查看。可是她现在没动。
你要退婚,是因为我吗?他问。
她点点头:是啊,这算怎么回事啊。这种关系以后还能相处吗!
他沉默了一会,说:可是我外甥,我姐姐,他们没什么错啊!你不能拿我们的错误去惩罚他们啊!
她也沉默了一会,说:可是我留下来,对他们也不公平啊!这要是将来他们知道了,你我还是人吗!
又坐了一会,他似乎很吃力地说:遗忘吧!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,就当我们从来不认识,重打锣鼓另开张吧。
她冷笑了一声:自欺欺人,我做不到!
他黑下一张脸来说:你必须做到!难道你不想开始新的生活吗!就算你现在走了,以后嫁给别人,这段历史也在,你不放下的话,永远都没法活。其实事情也很简单,我们离得这么远,以后见面机会很少。就算再见,你就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,或者就当成亲舅舅,不就完了吗……
他没想到他如此苍白的理由,竟然真的说服了她,也同时说服了自己。
参加完外甥的婚礼,他立刻启程赶回广东去。不仅因为工厂忙,还因为喉咙里的鱼刺。平时好多了,但是只要一吃饭,或者一想起来,就隐隐作痛。又去看了一次医生,可还是没有找到它,估计它已经扎进肉里去了。
他决医院,找最好的医生,用最先进的仪器好好查查,就不信找不到它,拔不出它。
微评
《鱼刺》讲述了一段有关伦理觉醒而又令人如鲠在喉的故事。
小说的主人公“手表哥”回老家县城参加外甥的婚礼,当看到新娘的照片时,他如五雷轰顶一般,险些栽倒。那时他的嘴里正嚼着一块鱼肉,不知怎么就咽了下去,立刻就觉得喉咙里火辣辣的疼,一根鱼刺就这样卡进他的喉咙。与此同时,他的心里也同样被一根刺深深地扎了进去。
是什么原因让他有如此这般“如鲠在喉”的痛,也许要用终其一生的时间去拔除呢?作者在勾起读者强烈的求知欲后,才道出几年前的旧事。因为手表哥的放纵和荒唐,终究酿成了如今这个恶果。在此恶果里的几个人,是否能随着时间的推移,找到治疗和修复的灵丹妙药?手表哥心灵救赎的路还需走多远呢?
小说开端先是描写手表哥和姐姐的亲情厚重、外甥的不务正业,这些看似闲笔的叙述,却是为高潮的推动,一步步进行了巧妙的铺垫。“鱼刺”是整个小说的亮点也是魂灵,这个恰到好处的比喻,像一根大梁,支撑起通篇完美的架构。小说的结尾意蕴悠长,留给读者巨大的想象空间。(荷评)
作者简介
申平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国家一级作家,广东省和惠州市小小说学会会长,《小说选刊·微小说》特约责任编辑,广东省作协理事、省文学院签约作家。发表各类作品多万字,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和小小说作品集19部,作品连续多年入选各种权威选刊、选本,有的被翻译到国外,被改编成电影,进入大中专教材和各种阅读测试题。曾获小小说领域最高奖金麻雀奖、小小说事业推动奖、《小说选刊》最受读者欢迎作品奖、金麻雀网刊年度小小说优秀作品等70多项,小小说作品集《母亲的守望》获冰心儿童图书奖。
FHWK
小小说
年的水
蔡楠
(一)年,我是一个成熟而敏感的胎儿。透过母腹的躁动,我感觉一股强大的潮湿弥漫了整个天空、村庄和田园。我知道一场大水必定要来。因此,我赖在母亲的肚子里不肯出来。
(二)我的感觉果然不错。整个夏天先是暴雨不断,接着就传来白洋淀上游出现特大洪峰的消息。千里堤被水浸泡得像我母亲擀的面条一样柔软,它承受不住洪魔的撞击和拍打,决口了。
(三)冀中平原一片汪洋。在这片汪洋里,我们的村庄变成了一片飘摇的树叶。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听到了房屋倒塌的声音,牲口嗥叫的声音,孩子哭喊的声音,还有当村长的父亲指挥人们撤离的声音:全体社员请注意,大家一律到陈家祠堂高地集合,老人妇女搭棚子,男劳力抄家伙筑堤埝,共产党员随我去白洋淀保护千里堤!在父亲洪亮有力声音的鼓舞下,一村人开始了有条不紊的撤离。母亲拖着沉重的身子,挎着一个大包袱,领着大姐二姐蹚水行走。当我们爬到陈家祠堂的高地时,我听到大姐惊叫了一声,娘,坏了,俺的梳妆盒忘拿了!
(四)陈家祠堂的高地成了一个孤岛。父亲带人走了,留下来的铁塔叔成了一村人的主心骨。那时我的眼睛过早地睁开了,我看见铁塔叔光着黝黑的膀子,撑着用几块木板绑成的排子,带人去坍塌的村里打捞食物,还去村外的玉米地里掰生玉米。铁塔叔的那个木排驮的不是食物和玉米,它驮的是一村人的生命呀!
(五)已有的生命面临着生存的困境,新的生命却又在不断诞生。和我同期孕育的孩子真不懂事,接二连三地来这个孤岛上凑热闹。母亲在婴儿带血的哭声里不住地抚摸自己的肚子,用粗糙而温情的手掌和我交流。手掌说,儿子,按说也到日子了,怎么你还不出来呢?我动动小腿,晃晃脑袋告诉母亲,不着急,我不着急,我在静静地观察思考这洪水,这人,还有以后那没水的日子。手掌说,也好,你就待在里面吧,这又潮又湿又热,又缺食物的,我真不知道如何安置你!我用小脚抵住母亲的手。我说,娘,等大水过后我再出来吧,以后你还要为全村人操心呢!
(六)飞机来了。是毛主席派来的飞机。我听见大姐二姐和孩子们欢呼着,呐喊着。我循着人们的视线向天空望去,就望见了一架巨大的直升飞机在空投食物。食物像蝴蝶一样飞舞着,落在水面上,挂在树梢上,也落在我们栖息的高地上……人们哄抢着,撕扯着,翻滚着,一片混乱。母亲急了,她笨拙地爬上了一个高台,把手用力一挥,大声喊道,社员同志们不要乱,大伙要把食物先让给老人、孩子,还有刚生产的妇女,然后把余下的归拢起来,等铁塔回来再按人头分!人们听了母亲的话,又看看母亲的肚子,就停止了混乱,开始互相谦让着,照着母亲的话去做了。那时,我觉得母亲挥手的动作和喊叫的声音和我父亲像极了。
(七)大家都盼着铁塔叔回来。母亲更是盼着我父亲回来。可他们俩人谁也回不来了。铁塔叔撑着那只木排去村里打捞食物,被坍塌的房子盖在了下面。而我父亲为保千里堤,跳进洪水里,变成一个树桩,永远地长在了千里堤上。
(八)洪水退去了。大家推举母亲做了村长。母亲用手掌和我进行了交流。我理解她的意思,我说,娘,你不用惦记我,该怎么干你就怎么干吧!母亲用一条腰带紧紧地束住了肚子,把大姐二姐交给刚刚生完孩子的铁塔婶,就风风火火地投入到重建家园的斗争中去了。母亲拖着沉重的身子,带领村民整修危房,抢收庄稼,又跑到县上,接来了医疗队,为每个村民打了防疫针。
(九)母亲自己却病倒了。她病了,身体的虚弱再也控制不了我的出生。在医疗队临时搭起的卫生所里,母亲拍拍肚子,对焦躁不安的我说,儿呀,这回你可以出来了,娘知道你以前害怕这场大水,但以后你会怀念这场大水的!母亲说得我十分悲痛,我一边嚎啕大哭,一边飞快地爬出母亲的子宫,爬出母亲的生命通道。我,终于瓜熟蒂落了。
(十)40年后,当我们被干旱、风沙、冷漠、自私所包围以后,已经人到中年饱经沧桑的我,领会了母亲那句话的全部含义。
(十一)于是,我开始怀念年那场大水了。
微评
小说以魔幻、碎片式的写法,将“我”的出生与一场洪灾完美地结合在一起。篇幅虽短,但场面宏大,各种人物形象栩栩如生。尤其是为抗洪牺牲的父亲、铁塔叔、敢于担当重任的母亲等英雄形象,通过侧面和正面描写,寥寥数笔便跃然纸上。小说整体架构更是可圈可点,从灾难发生到结束,再到四十年之后的回味,即时的场景和拉长的时间交融,使其拥有了史诗般的厚重。(荷评)
作者简介
蔡楠,中国作协会员、河北作协理事。先后在《人民文学》《中国作家》《民族文学》等刊发表作品,作品被《小说选刊》《中华文学选刊》等大量转载,并入选多种权威选集;著有长篇小说《马本斋》,中短篇小说集《行走在岸上的鱼》《白洋淀》等20部。曾获《人民文学》优秀作品奖、“冰心图书奖”、“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”、“中国小小说事业推动奖”等奖项。现供职于国家税务总局任丘市税务局。
乡村鸡事
张志明
麦子要抽穗时,卖小鸡的南方人又来了。他挑着两大筐小鸡吆喝着进了胡家桥。那竹筐直径足有一米五,小鸡们叽叽叽的浅吟低唱从竹筐里迫不及待地挤了出来。
走到八队饲养室门口,饲养员牛大爷笑着站起来招呼南方人,南方人就笑着走进树荫下,从肩上放下两只大筐。
南方人年年来卖小鸡,村里人都认识。常年不见,一到春夏之交,他就挑着小鸡来了。小鸡是赊的,秋后再来收钱。
树荫下的大人孩子围过来,南方人掀开盖子,一团团软软绒绒的黄和白露出来,挤挤挨挨,羞羞怯怯,一捧捧棉花似的,叫人忍不住伸手去摸,去碰。
南方人去饲养室灌水时,又有几个女人听到吆喝走出来,跟着的几个孩子早已跑到了鸡筐前。
南方人提水回来,给小鸡们饮水,撒小米,那一团团黄和白便蠕动起来,拥挤起来,活泼得可爱。女人们忍不住伸出手去,孩子们也忍不住伸手。于是,女人打了孩子的手。那小手缩一下,瞅个空子又伸了进去。
南方人笑着,并不阻止,任由孩子们捧在手心爱恋一番,再依依不舍地放回去。
人多起来,南方人说:“头茬鸡,好养,放心。”女人们便纷纷下了手,一个一个捉到手心里,仔细相看,然后放到带来的篮子筐子甚至草帽里。
个头偏小,温顺、安静的一般是母鸡。个头大,霸道、强壮、凶猛的一般是公鸡。女人都懂。
女人们挑完,确定了,就端着草帽捧着篮子放到南方人面前让他查看,登记名字数目,秋后照着收钱。
人的叽叽喳喳和小鸡的叽叽喳喳中,谁也没有注意,一个男孩把绒球似的一团黄偷偷装进兜里,沿着稻田边飞快地跑了。
住在河边的女人碧红睡了午觉起来,看到儿子小天在杏树下跟一只小鸡玩。他给小鸡摆了一盅水,撒了一片小米,铺了一层嫩嫩的青草。
碧红问儿子小鸡哪来的,小天说街上拾的,语气却明显虚软着。碧红微皱一下眉,盯紧儿子:“到底哪来的?”小天就收了手,低了头,懦懦交代了。
碧红赶紧捧着小鸡追到街上,饲养室前面只剩几个人,卖小鸡的早走了。
那小鸡个头不大不小,乖乖的,文文静静,碧红说肯定是只母鸡。
碧红就和儿子精心养着,果然是只雍容的白母鸡。没到南方人来收钱,鸡就勤快地嬎蛋了。
秋收一结束,南方人就来了。美丽的碧红手里抓着美丽的白母鸡笑吟吟出现在南方人面前,儿子小天也跟着,手中小篮里是鸡嬎的蛋。碧红把鸡朝南方人跟前送送,笑着说:“你的小鸡都没数?少了都不知道?给,替你养成了。”又拿过儿子手里的小篮也递过去,“瞧,都会嬎蛋了。”
南方人先没明白,待碧红笑着说完,南方人也笑了,伸手把碧红手里的鸡和蛋挡回去:“嗨,一个小鸡算啥,让孩耍吧。几百上千只小鸡,我哪数得清?”
你推我让,翻来覆去,南方人亏光不要,鸡也不要蛋也不要。他说:“我天天到处跑,回去谁喂?”碧红就从身上掏出钱扔到南方人面前石磙上,说:“那就算我买你个小鸡。”南方人站起来,拿着钱追碧红。碧红抓着鸡提着蛋就躲。南方人追了半圈,觉出碧红是个美丽女人,推来搡去不好看,只好回到石磙旁继续收钱。
碧红回家把鸡蛋炒了,端了一大碗鸡蛋卤捞面条出来,迎见小天,小天说卖小鸡的把钱塞给他就飞一样跑了。
碧红跑到街上,哪还有南方人的影。
南方人走了,碧红心里咋想都不是滋味,总觉欠着人家。到了第二年春天,碧红算着南方人要来卖小鸡的日子,打算让那母鸡暖小鸡出来,等南方人再来还他小鸡娃。
白母鸡还真是善解人意,真就抱窝了。碧红真就暖出来一窝5只小鸡。
碧红家是下放户,小鸡暖出没几天,没等到南方人来,碧红家被批准回城了。男人急着回城,房子很快收拾好,东西都搬了回去。
碧红再等不及,就找到邻家狗蛋嫂,把母鸡和小鸡送给她,求狗蛋嫂喂上,等卖小鸡的来了,替她还一只小鸡。
狗蛋嫂左等不来右等不来,麦子都快熟了,南方人才来了胡家桥。狗蛋嫂急忙捉了已经拳头大的两只小鸡奔到街上,见到南方人,狗蛋嫂嗔怪着:“咋才来,还以为你死了!”南方人腼腆笑着说:“媳妇坐月子,刚满月就出来了。”
狗蛋嫂说:“人家碧红叫还你小鸡,谁知你就是不来,这不,又长大了。”说着把俩小鸡扔到了南方人筐里。南方人急忙抓了出来,说:“不是一茬不合群,会欺负小的。”
南方人还是死活不要。狗蛋嫂说:“人家千叮咛万嘱咐,也是心意,你让我咋办?”
“我带两个大的,人家问我算咋回事,跟偷的一样。”南方人憨厚地笑。
两个人又是半天你推我让,南方人最后没办法,说:“算我卖给你吧,你给我五毛钱算了。”狗蛋嫂没法,掏出一块钱扔进南方人筐里,旋风一样跑了。
到了麦罢,碧红不放心,专门从城里回胡家桥来,问卖小鸡的来了没,狗蛋嫂一五一十学给她。
碧红留下的小鸡已经半大了,俊俏可爱。狗蛋嫂知道碧红在城里养不了鸡,就装了鸡蛋让碧红拿走,碧红也是亏光不要。两个人又推让半晌,见狗蛋嫂脸上要不高兴了,碧红只好装了三五个鸡蛋,放心地走了。
微评
《乡村鸡事》以乡村里时有发生的小事为节点,围绕推让大做文章,用足用活了推让这一极富中国特色的人情礼节的细节。因为一只块儿八毛的小鸡,两个女人和一个卖小鸡的南方人开启了数个回合的花式推让,轻松愉悦中显出了人性的宽厚、真挚和善良。小说笔法细腻、纯熟,不失为小小说中的精品力作。(荷评)
作者简介
张志明,河南省新乡市辉县人。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,作品散见于《小说选刊》《百花园》《小小说选刊》《小小说月刊》《微型小说选刊》等报刊。
FHWK
闪小说
二十三块木板
代应坤
即将退役的马灯,把二十三个影影绰绰的身影,折射到生产队仓库的后墙上。
会议的最后一项议程:水摇车如何分?除了这只水摇车,生产队的其他东西,都搭配着分到了各家各户。
平心而论,水摇车真的很漂亮,红木做的,八成新。去年冬,生产队队长徐才良托人从山上弄来桐油,把它从头至尾漆了一遍。按常规,它的使用寿命不会低于十五年。
徐才良说,水摇车折价10块钱吧,贱卖不赊账。
人群中,有几个人欠起身子,想往水摇车跟前凑。
队指导员突然插话:不行,10块钱太便宜了,20块钱!
反正肥水没流外人田,10块钱也差不多了……徐才良以商量的口吻说。
公家财产,不能就这样糟蹋了,20块钱,分文不能少!队指导员语气硬邦邦的。
会场上,没有人搭腔,劣质的卷烟味在室内缓缓流淌……
徐才良提出许多种分配方案,但都没有形成一致意见。
会议开到下半夜,大家都困了,一人打哈欠,其他人也跟着打哈欠。
于是有人喊:干脆,把它劈了算了,一户分一块,也比便宜哪一户强!
不少人随后附和着:中,中,劈了!
只有徐才良把头埋在胸脯前,一言不发。
这时,喊叫的人更多了。
队指导员催促道:才良,劈吧!
有人送来砍刀,徐才良迟疑了一会,突然举起砍刀,手起刀落,枣红色的水摇车不一会成为二十三块木板。
徐才良空着手,第一个走出会场,沉沉夜色中,亮晶晶的双眸滚出几滴咸咸的东西……
炎症
代应坤
那年暑假,我成天闲得无聊,就在户外跑,屁股后跟着十多个小伙伴。太阳喷出白花花的光,但我们不怕,捉知了,逮蜻蜓,掏鸟窝,然后跳进大塘内凫水,扎猛子。
大塘的水绿昂昂的,生产队猪圈的污水口正虎视眈眈地对着它。
夏天才过去一半,所有的小屁孩耳朵开始流脓,我除了耳朵流脓,右脸还肿得发面馍馍一样。
医生诊断:流脓是中耳炎,脸肿是腮腺炎,要打青霉素。在我惊恐的哭叫声中,针头扎进我的皮肉。
其他人打了三天针,就从我面前骄傲地跑过,病好了。我不行,于是我的药水中又多了一味药。
屁股上的针眼密密麻麻,像娘纳的鞋底。后来我死活不去诊所,爹说,正好老子竖跟头都倒不出一分钱来,不去算了。
炎症不见好转,高烧还来了,娘搂着我成夜不睡觉。
就在我快要虚脱的时候,有人献方:车前草、半枝莲熬水喝可治炎症。于是,爹一大早就挑着箩筐到田野去,弄了不少。
第二天我的右脸明显变小;第三天,耳朵内的脓水开始结壳。娘狠狠地亲了我几口,泪水在眼里打转。
我得以痊愈。医生说,这孩子特殊,抗消炎药呢。
这几十年来,烟、酒、辣椒我沾都不沾,生怕弄出炎症来。上个月我收到一封信,第二天就患了中耳炎、腮腺炎,住院不见好转,我便想到了家乡。
正是盛夏,中草药遍地都是,在老家我天天喝汤,但没效。
爹闷头一个劲地抽烟,娘眼睛红红的。
这天晚上,爹走进我房间:二子,心病不拔,病好不了!自己把它拔了,啊。我是一名官员。
那夜,我枕头湿了一大片。
微评
《二十三块木板》讲述了当年分产到户时,村民们为了一个水摇车的归属,争执不下,最后为了所谓的公平,将其劈毁。小说看罢,不得不让读者有如噎在喉之感;《炎症》则是描写一个患上中耳炎的患者,久治不愈,即便回到家乡,用曾治好过他旧疾的方子也未见好转。直到小说结尾,作者才巧妙地把包袱抖开,揭开谜底。
不难看出,两篇闪小说饱含炽热的情感和深沉的思索,虽都是灵光乍现的产物,但作者的匠心独具由此可见一斑。(荷评)
作者简介
代应坤,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,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,安徽省闪小说委员会副会长,四川小小说学会会员。作品散见于《小说选刊》《微型小说选刊》《四川文学》《鸭绿江》等刊物,出版《寻找阿依古丽》等3本书。
THE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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